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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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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誰?

主顯節過後,新年的慶祝活動算是順利落下帷幕。一月的濱海蒙特勒伊還是寒風凜冽,今年氣候比往年更冷,一場接一場雪覆蓋了城市的樓宇道路。

蘇珊最近表現異常乖巧,每天都看著艾潘妮的臉色,生怕她再一個不開心就增加作業量或者斷了甜點供應。自從她和皮埃爾吃瓜被反殺慘案以來,倆人都被狠狠地修理了一番,皮埃爾當天基本是被沙威拖走的。當時蘇珊覺得皮埃爾大概難逃一頓狠揍,但聽說沙威只是臭罵他到後半夜而已。

“只挨罵啊,還挺好的。”艾潘妮端著紅茶,陰惻惻地沖著蘇珊微笑:“看你們倆以後會不會長點記性。”

蘇珊的恐懼完全寫在臉上:【再也不敢了!求放過!】

“很好。”艾潘妮喝完茶,擦擦嘴起身:“那麽我出門了,希望我回來以後能看見你寫完二十頁西班牙語和英語練習,以及全部的算術作業,有問題嗎?”

【沒、沒有,保證完成任務!】

艾潘妮拍拍蘇珊的頭,滿意地換衣服走人。

自元旦舞會之後,艾潘妮和沙威在街頭相遇的次數反而變少了,即使遇見,也沒有以往那麽多話題和聊天,兩個人只是簡單地互相問候,聊兩句有的沒的,更多的時候都是一起默默同行,甚至只是遠遠地看著對方,彼此點點頭就分別離開。

這個樣子要是放在去年前年,艾潘妮能糾結出心臟病,可如今她卻毫無焦慮之感——因為現在即使不說話,她也清楚地知道那個人的心意。更何況只要她開口說話,腦子裏就會自動閃回星空下的那個吻,令她面紅耳赤不知道該怎麽繼續。在外人看起來,這兩人的關系變得疏遠,實際上完全相反,只是沒人敢先邁出下一步。

不過今天艾潘妮並沒有遇見警官先生,她這幾天有點疲乏感,可能是之前過年忙太過累的,於是選擇坐車前往巴黎街附近。馬車碾過地面泥濘的雪水,吱吱呀呀地前進,艾潘妮戴著她漂亮的紅帽子,從車窗往外瞧,至少看見了十多個淑女戴著類似款式的各色帽子——自從她聖誕節大出風頭後,全城有點閑錢的夫人小姐們,紛紛殺向巴黎搶購,就算不能買到同款,也要搞個山寨的才好意思逛街。

時尚這東西,大概就是這麽傳播的。

當艾潘妮打開小房間的門時,芳汀正背對著門,坐在床上跟瑪格麗特老太說話,聲音纖細顫抖,還伴有偶爾的咳嗽。

“哦呀,馬德蘭小姐,您怎麽來了?這裏這麽冷,您會凍壞的。”瑪格麗特老太面朝著門,首先發現了艾潘妮,緊接著芳汀也回頭看到了她,臉上卻奇怪地露出了黯淡的表情。

“午安,過年實在太忙了,很久沒來拜訪。”艾潘妮關上門,盡可能阻隔冰冷的空氣,然而實際上房間裏跟屋外也差不多冷:“我帶了一些好吃的東西哦,咱們一起喝個茶吧?”

“好的好的,我去燒水。”瑪格麗特老太站起來走出門去,艾潘妮在她經過時偷偷塞給老婦人幾個蘇,低聲說請拿去買點柴火,老婦人滿臉感激地點頭後出去了。

芳汀咳嗽得更厲害了,低著頭不與艾潘妮的眼神對視,艾潘妮拉過凳子,邊把裝甜點的盒子放在床頭櫃上打開,邊問道:“您最近怎麽樣?工作還很忙嗎?……您是不舒服嗎?”

芳汀擡起頭,瘦削的臉上沒什麽血色,勉強湊出一個微笑的樣子,輕輕地回答:“我還好,應該只是感冒而已。”

艾潘妮的眼睛緊緊盯著芳汀頭上的小扁帽,忽然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:“芳汀,您為什麽在自己家裏還戴著帽子?”

聽到艾潘妮的問題,芳汀又低下頭,她的帽子癟癟的,似乎只是緊貼著頭皮一般。艾潘妮心裏一沈,從凳子上站起來坐到床上靠近芳汀: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?能告訴我嗎?”

一行淚水從漂亮的藍眼睛裏流出,芳汀還沒說話就又開始咳嗽,艾潘妮不停地幫她拍背,隨著軀體的震動,小扁帽有點移位,露出了帽子下方短短的發茬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?您的頭發呢?!”艾潘妮尖叫了起來,那黃金瀑布般的金發不見了,變成了亂糟糟的寸頭,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芳汀擦掉眼淚,沖著艾潘妮笑了,那笑容一半是淒慘,一半是欣慰:“今年非常冷,我……我的孩子需要一條暖和的羊毛裙。”

艾潘妮張大了嘴,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芳汀,雙手扶住她的肩膀,滿臉不可置信的震驚。然後她聽到芳汀繼續說道:“我沒有錢,但我已拿我的頭發給她做衣裳,我的孩子不會再冷了!”

說完,芳汀又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,她的面色慘白,臉頰卻不正常地泛著潮紅,在沒有爐火的房間裏只披著幾件粗布裙。

“但是您可以來找我啊!”艾潘妮焦急地搖晃著芳汀,追問道:“還有,您為什麽穿這麽少,您在發燒!那件鬥篷呢?聖誕節我托人送來的那件?難道沒有到達這裏嗎?”

“我、我很抱歉,艾潘妮。”芳汀羞愧地不敢擡頭看她:“為了支付欠債,還有我女兒的費用,我……我把它賣掉了……”

艾潘妮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,只幹張著嘴,像條快要幹死的魚。

芳汀捂著臉哭了一小會,喃喃地念叨著請原諒之類的話,忽然一瞬間她又想起了什麽似的笑了起來,轉身從堆在床上的織物下掏出一條裙子,拿給艾潘妮看:“您看,我的頭發足足賣了十法郎!換來了這麽好看的裙子,我的女兒不會受凍了!”

那是一條楓葉紅的羊毛絨女童裙,縫制手藝精良,面料厚實輕軟,看上去就很暖和。

艾潘妮看著裙子,只覺得周圍陷入一片死寂,芳汀的嘴唇還在動,卻聽不到她的話語。緊接著滾滾雷聲在她腦子裏接連不斷地炸響,震碎了她全身的感覺,連心跳似乎都不覆存在。

她認得這條裙子,小時候她的最愛,一直穿到實在套不進去,才轉給妹妹阿茲瑪。

“您,您的女兒,叫什麽名字?”艾潘妮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嘴裏發出,聽起來仿佛是從遙遠過去傳來的回音。

“珂賽特。”芳汀低下頭用手撫摸著裙子,羞恥感讓她臉上的潮紅面積更大了:“……抱歉,我……不應該跟您這樣的淑女說這種事,這實在是……”

艾潘妮的臉已經麻木了,聲音變得越發幹巴:“她現在在哪?”

“我把她托付給滑鐵盧中士客寓的老板家,在孟費郿那邊。”芳汀慢慢把裙子疊好,想起女兒的女人露出的笑容變得溫暖:“正好老板家裏也有一個女兒,她們一起作伴。”

“什麽?!”

艾潘妮直接跳了起來,抓住芳汀的手,大聲問道:“您剛才說,老板家裏有,一個女兒?只有一個嗎?!”

芳汀被她嚇了一大跳,差點把膝蓋上的裙子掉到地下,結結巴巴地回答道:“是、是啊,德納第大娘的獨生女,好像叫阿茲瑪,比我的珂賽特小一歲。”

艾潘妮只覺得天旋地轉,兩腿一軟跌坐在地,芳汀和正進門的瑪格麗特老太圍著她說了什麽話,她是一點都沒聽見。唯有珂賽特、德納第和阿茲瑪這幾個詞,在她腦海裏遮天蔽日地飛旋。

芳汀,竟然是珂賽特的媽媽。

當年的那條裙子,她一直以為是父母送給自己的禮物,但其實是芳汀為了女兒,賣掉頭發換來的,珂賽特卻一天都沒穿過。艾潘妮發現自己真的是個賊,偷走了一個母親為女兒所做的犧牲。

更大的打擊,來自於她上輩子的家。德納第大娘,只有一個女兒,她的妹妹阿茲瑪。

這個世界,德納第家沒有第二個女兒,艾潘妮,並不存在。

那我又是誰?

艾潘妮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,積雪覆蓋了枯萎的草地,一片葉子都沒有的樹枝在空中徒然地搖晃著。她不記得是怎麽從芳汀家出來的,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移動雙腿走路的。

我從哪裏來?

艾潘妮爬上了市鎮後的丘陵,樹葉落盡的大橡樹伸展著枝條,仿佛一座詭異的空中城堡。

我又該到哪裏去?

艾潘妮走到樹下,雙膝一軟,直接跪進了樹下的積雪裏。她把腦袋撞向樹幹,卻不怎麽覺得疼,只是感到周圍的空氣變得越發寒冷,身體在止不住地打哆嗦。

我是個賊,從小就是賊,一輩子都是個賊。我在巴黎偷過錢包,騙走過無數硬幣。我偷走了一位母親神聖的犧牲,欺辱了她心愛的女兒。上帝在懲罰我,讓我之後受苦,現在又抹煞了我的存在。

艾潘妮感到兩股暖流在臉上緩緩爬行,身體一點點地癱軟在雪地裏,無力地靠在樹幹上。

既然上天要我消失,那我為什麽還活著?這世界已經沒有我的來處,那我又應該歸於何方?

“艾潘妮?”

一個低沈粗魯的聲音,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

“您在這裏幹什麽?”

鐵灰色的巨塔在模糊的視野裏出現,把他龐大的陰影投在艾潘妮的臉上,她似乎認出了對方,但嘴唇只無力地動了幾下,咕噥著她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語。

“……皮埃爾說……你的樣子不對……但不要在雪裏坐著!”

巨人的陰影越來越近,他的話語斷斷續續,然後一雙大手鉗住艾潘妮的胳膊,巨大的力量直接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。艾潘妮差點失去平衡,雙手條件反射地抓住對方的手,艱難地穩住自己的重心後緩緩擡頭,沙威毛發茂密、線條剛硬的大方臉在她的視野裏清晰起來。

“您為什麽沒穿外套?”

外套?艾潘妮隱約記起,似乎是把自己的厚毛氈鬥篷脫在芳汀床上了,反正她當時一點都感覺不到冷。

“艾潘妮,到底出什麽事了?”沙威歪著頭左右觀察,灰眼睛裏寫滿擔憂和疑惑。

艾潘妮眼神呆滯,直勾勾地盯著沙威的臉,緩緩吐出毫無感情的話語:“我,沒有家了。”

“我也沒有,以前說過,你不是世界上唯一……”

“不!那不一樣!”艾潘妮突然變得十分憤怒,掙脫了沙威的手,向後退了兩步,扯著嗓子吼叫起來:“無論是生是死,必然有一位母親生下了您!也必然有一個男人是您的父親!”

沙威的臉色刷地就沈了下來,薄薄的嘴唇快要抿成一條細線,看起來正咬緊牙關。

“但我不一樣!”艾潘妮尖利的嗓子持續輸出,聲音裏開始帶上了點嘶啞:“這裏沒人生養我,我是被上帝從虛空中扔到這裏的,只是這世上的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怪物!”

沙威上前一步,伸手想拉她,卻被她一掌打開。

“我不知道我從哪裏來,應該往何處去,只空有一身沈重的罪孽!”

艾潘妮的雙手在空中憤怒地揮舞,聲音越發狂躁不安:“我早就該死了,是的,我就是個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,根本不應該活在這世上!!”

沙威緊皺眉頭一臉怒容,思考片刻後猛地快步上前,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艾潘妮不斷揮舞的兩個手腕,往旁邊一拉,就讓她用盡力氣也動彈不得,另一只手則抓住艾潘妮的肩膀,把她牢牢固定在原地。高大魁梧的身軀居高臨下,陰影籠罩了艾潘妮的臉,冷峻的灰色眼眸裏血脈壓制般的威懾力,連一句話都不用說,就鎮住了她的歇斯底裏。

等艾潘妮漸漸停止掙紮尖叫後,沙威才沖著她的眼睛,嚴肅而緩慢地說:“每個人生來都有罪,所以我們都要選擇自己的道路,贖回我們的靈魂!”

艾潘妮的琥珀色眼睛裏湧出了更多淚水,目光直直地射向沙威的灰眼睛,似乎要從那灰藍色海洋裏撈出點什麽東西似的。

黑發警官湊近栗棕色腦袋聞了聞,並沒有預想中的酒精味,於是灰眼睛裏的神情變得柔和,抓住她肩膀的手放松了點,開始輕輕地揉著小巧的肩頭,語氣聲音也變輕了:“所以艾潘妮,您並非無處可去——”

沙威頓了頓,喉結顫抖咽了下口水,輕聲但堅定地說道:“我在這兒呢。”

艾潘妮的眼神有點渙散,略微發紫的嘴唇上下哆嗦著,她的力氣好像都被沙威的話卸掉了,視野裏的焦點不太受控制,眼前沙威警官的臉一會清晰一會模糊。

沙威感到手裏的軀體似乎在微微搖晃,好像隨時都會當場垮掉一樣。他松開艾潘妮的雙手,撫上了她帶著傷疤的額頭。

好燙!

警官一貫沈穩鎮定的聲音帶上了擔憂:“您在發燒!”

發燒?艾潘妮心想,可我只覺得周圍好冷啊?隨後她感到四肢的力氣開始流逝,軀幹放棄了職責,緩慢地向前倒去,靠在了一個寬闊結實的胸膛上。

“艾潘妮?!艾潘妮——”

沙威警官的聲音變成了徹底的急躁,同時變得遙遠又陌生,隨著一片黑暗,消失在艾潘妮的意識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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